花落月明

一个浪荡的薄情人,爱得不深,睡得不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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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清明

清明

 

 

 

今天母亲打电话来,给我讲,外婆终于入葬了,选在清明节的日子。

同外公合葬,一并埋在某个佛寺的坟场。四周荒山犬吠,清贫的地界儿,依的是庙里师父的主意——那边风水好,离寺院的钟鼓近,听着佛号好往生。

 

我没有参与这件事。事实上我从出生到现在,除了跟学校参观烈士陵园以外,正式的扫墓只去过一次。家里人说那边阴气重,还是不要多去为好。

甚至没有为逝者哭过。

这也是师父的意思,他说再难过也不能哭出来,因为亲眷的眼泪会让已逝之人平白生了情执,而不得超脱。但是不少人都是忍不住的,四年前外婆逝世当晚,有不少亲属一边彻夜诵经守灵一边忍不住成把地掉眼泪。那个时候我站在黑白遗像前面,遗像是一张外婆年轻时候的脸,清秀而温柔。我对着遗像发呆,没有哭,也哭不出来。

 

外婆是我这辈子最敬重的人。

她是个文盲,甚至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却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慈悲的人。据说外公年轻的时候脾气相当不好,直到子女都成家了才改变脾性——说好听点是大男子主义,说难听点是直男癌,外婆很受欺负。然而这么多年她自己一个人拉扯六个孩子,终究也是过来了一辈子。

那时候我初中,家里穷得要命,学费都是要凑的。也说不清楚外婆到底给我妈偷偷塞过多少张钱,有的我妈讲给我听了,有的没有。我就这样一点点地念完了初中。后来高中时候家里情况好了一些,也就是那个时候外婆开始卧病,先是不能走远,后来不能走路,最后不能下床。开始有人轮流照顾她,每人一晚。

我学校开始高三假期补课那年,她已经年近九十。那道遮着光的蓝色竹子窗帘,和旧年糊窗缝掉落的几块黄泥,夏日的凉席,她合眼躺着,旁边温着装了盐水和糖水的奶瓶——她已经吃不下东西了。最热的几天学校是休假的,我去看她,坐在床边。母亲拿脚尖踹我,说快给你姥姥念佛,别傻坐着,你看前两天某某(远房亲戚)来的时候念佛特别卖力,嗓子都念哑了,怎么就你这么不听话。

我正想着,就这样当着她的面宣判即死,是不是有些过于残酷——她却笑了,伸手拉我的手,摩挲着手背,说,咱家最小的小姑娘,现在也十六七了,真好啊,都带大了。

我张张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听话,好好念书,考上大学。

 

而她就在我即将正式升入高三之前离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葬礼,也是到目前为止的唯一一次。白花金纸,还有漫天的黑纱孝带,凌晨四五点钟新亮的天照着惨白缟素,刺眼得发疼。殡仪馆里人声拥挤,生者死者,隔壁厅另一逝者的亲属在哀乐响起的一刹痛哭失声,撕心裂肺,焚化馆里的大片灰色水泥地,压抑得人难以呼吸。

那个时候我想的是五岁送我上学提着书包的那只手,七岁那杯走累了变出来的果汁,九岁那双踩了泥的新布鞋和她为了遮盖泥印子绣的精致的花,十岁那年端午节的扫把与荷包挂了一长串,十五岁那年我中午放学来蹭一口饭,我姨端了几个馒头给我,外婆拿着痒痒挠伸手去拍打她说,你给她煮点粥,她爱吃米,不爱吃面。

而有关我的口味,我从未跟她提过,她却什么都记得住。

 

后来我外公也没能独自撑过多久。

外婆走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年轻时读过私塾,在同辈里算是满腹经纶,一见我就老是逮着我讲那些陈年的之乎者也矣焉哉。十三四岁免不了年少气盛,就拿语文课上的知识来反驳:你讲的不对,明明是这样的。他就不讲了,一直到最后,我都再没听他讲过。

最后一次交谈大约也是个夏天,暑假。问我课上得怎么样,大学好不好。我如是回答。他点点头,便再无后文。后来回到学校,北方城市冷得要抽干生命气息的日子,我抱着书本上完课给母亲打电话闲聊,顺便问起他近况,得到的答复是他走了,已经出殡。

没有任何人告诉我,所有人在那个时候,全都遗忘了我。

于是他就这样在我生命里消失得悄无声息。

 

去年四月份的时候我跟着亲属们去郊外的寺院做超度,想着至少也尽尽孝心。于是跟着一群人跪在主殿里念了一晚上的往生咒和各种经文,整晚没有任何感觉,就只是诚心地跪着,身边的亲属都换了几拨轮流休息,只有我一个人从头跪到尾,完全不知道累。直到天将破晓法事结束,我才发现已经站不起来了,膝盖尽是淤青。

 

总有人问,你还记得你爷爷吗,还记得你姨夫吗。

怎么不记得,当然记得,我记得很多人,根本忘不掉。

我爷爷在我两三岁的时候出殡,心梗。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死亡这个词,我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外套,带着围嘴,左手被奶奶牵着,右手拿着一个橘子。长辈们全都来问我,你爷爷死了,知道吗。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应的,总之,是知道的,但我并不悲伤。

 

至于姨夫,我对他所有的记忆在三岁的时候最多。那时候我家正在装修,四处是木头和水泥,他把我放在纸壳箱子里,给我一个饭盒盖,让我开车,然后他端着纸箱带我满屋跑。我说开到哪,他就开到哪,最后打开冰箱门,把我放在门口,告诉我到南极了。也许是他逗笑我的印象太深,我至今为止都没能遇到一个像他那样真正懂得幽默并且温柔至极的人。一楼那处旧房子,从地板到木门,从瓷砖到阳台,每一处都是他的手笔,我至今仍然忘不了他做地板时候刨下的一堆木屑,像小山一样,他刨着木头,我爬在木屑里玩,那个下午的阳光是木头香味的,他笑得极温暖。

我甚至想过,如果能让他来当我父亲,那该多好。

他肝癌最重的时候我已经有六岁了。最后去看过他一次,是在他中午出来晒太阳的时候,被我姨搀着慢慢挪过马路。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你难受吗。他扯出一个笑,想伸手摸我头,却没力气,只能垂下手说,不难受,没事。

他说,你得多吃饭啊。等你长大了,腿够得到油门了,我就教你开车。

刚是尊前同一笑,又到别离时节——当真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昨晚心脏不舒服,折腾了半宿。近期太累了,血压不太好,导致心脏负担比较大。

我其实大致也都知道怎么回事儿。

以前写医疗类相关文稿的时候会有妹子跑来问我是不是医科生,实际上不是。高三那年我还是个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人,甚至生病都不知道该吃什么药。

后来久病成医——久病的不是我,是她。

 

初见的时候其实并不觉得印象多深。她皮肤极白,仰起头笑,笑得像外面热得快融化的夏天。那个时候我的手机上挂了一个流氓兔的吊坠,每天晚上手速如飞地回短信,约定了高考结束一起去唱K,一起喝酒撸串,办两个成人礼,六月是她九月是我,三十岁如果都还没嫁出去,那就出柜私奔。

那会儿我正倾慕于某个人,持续六年单箭头。她反而迅速地交了个男友,每天黏黏腻腻地虐狗。我笑,完了,私奔梦想破灭了,说好的荷兰呢。她也笑,说不如我带着对象去找大料谈谈,要是他不娶你,我就派对象削他——大料那么瘦,估计没啥战力。

我跟她笑成一团,我说你削吧,给我留个出手的空当,我也踹两脚。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跟大料早就没了任何联系。后来我爱过男神也追过人渣,通通毫无结果,至今仍是一无所有。回头看来才发现最怀念的原来还是她在人潮拥挤的前厅扑过来抱住我的一瞬间,面颊潮红,对我说,我怎么那么爱你呀。

她送我一本书,落落的《年华是无效信》。时隔这么久我早就忘了那本书的内容,却还记得她将书递给我时候的明亮眼神。

她在高三的某个晚自习上死于急性心衰。那时候放学已经九点,我背着书包穿过人声鼎沸的走廊,没理会文科班那头的骚乱,像往常一样摸出手机给她发短信,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她有先天性心脏病。

她走的第二天我曾经梦见她。一身白裙站在风雪里,仍然是光彩照人的年少模样。不禁心有戚戚,若是有朝一日我老去,于幽冥境中故人重逢,她是否要笑我满脸褶子了。

我能有这沧桑模样,还不是因为要履行对你的誓言——答应过你好好活下去,所以在这世上,又多吹了好几个十年的风。

 

后来我翻了很多有关心胸外科的书,她送的桃木梳一直用到现在,却始终没有勇气落笔去完成她留给我的半本小说——是一本架空奇幻,她甚至给我设定了一个角色,永生的客栈老板,拥有漫长的生命,不老不死。

她说,活下去是件多美好的事情呀。而她想把这么美好的事情留给我。


一直都觉得是我辜负了她。欠她很多,不管是关心,还是承诺,还是本应该有但被我拒绝掉了的大概属于爱情的东西。

那个时候外婆刚走,家里很忙,我睡得很少,为了提神染上了烟瘾和咖啡瘾。再加上高三月考组织百来号人集体作弊,被抓以后记了个大过,担心处分撤不掉,所以不敢在学校里抽烟,只能躲出去。那是一个周六的中午,我蹲在学校对面一家寺院的门口,满身满肺都是烟火气味,我淹没在钟鼓嘈杂里,感觉吸满了烟的自己正在下沉,没人来救赎。她出现在我面前,伸手说,给我一根,我陪你抽。

我拒绝了她。我说,给了你,你男朋友会骂我的。

后来她开始每节课下课都蹲在我班门口等。她甚至列了一个表格,上面是我喝咖啡的次数。直到有一天我把那个咖啡杯摔碎了,拿着拖布在同学们的谴责声中把那片深色污渍清理干净时,她靠着门框跟我招手说,你过来。

我才想起来原来我还有生日,还是个会被人记住而并不是拿来开个玩笑就忘了的日子。薰衣草精油和檀木手串,红色的小纸袋,她说,戒烟吧,那个人不值得让你用烟记住他。

后来我戒了。但不是因为她,也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一个极普通的原因——抽烟要下楼,我懒得动。

你瞧,我的人生居然这么寡淡。

那个时候我正挣扎在碱基序列里焦头烂额,草纸上遗传计算,揉了一地纸团。粉红色的手机就在裤子口袋里震起来,把流氓兔和沙漏的挂饰震得丁当地响,几个人都转头来看我,后座的男生踹了我凳子一脚,提醒我老师在前面看着呢。我拿袖子盖着摸出手机看她的短信,看到她说现在很难受。

离七点钟下课还有半个小时,我满心惦记着那道有关白化病的计算题,左手飞速地回了一句敷衍,大致是说你别想太多。

我只是单纯地以为她是因为跟男友吵架了所以难受。

有时候也想,如果当时我能够果断地冲出教室去提醒她们班老师,是不是就会改变些什么。这样一想,当年的我也确实够渣,她对我的关心有那么多,我还给她的却只有那么一点,甚至连最后那一刻,我都没有给她认真的回应。

想她向我说了那么多次我爱你,玩笑的认真的,我这人独自走了那么久,对这些都不敢信。一直到现在,再想认真回应一句什么,早就来不及。


仔细想一下,也是见过不少生和死了。

生老病死,本是自然。人间苦痛至此,束缚至此,如我人类,未得智慧,眼界狭陋,自作聪明,蒙昧一生,死去也未尝不是解脱。

我想,我仍旧未能将生离死别全都看透。

所以我仍旧是愚钝的。

所以我仍旧是悲伤的。

 

 

 

 

 

萧月

2015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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